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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西村

发布日期:2025-10-20         点击:

渭北的平原确也有一望无际的气势,但对河西村的人来说,这只限于向南看,因为东、西、北都被山所包围。山的后面是什么,不知道,据说有狼,据说有豹子,也曾经听说某某被蛇咬伤过,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听说而已,倒是夏末村子里有人从山里打落杏子带回家,然后招呼全村子的人去吃杏子——目的是能够卖钱的杏仁而已!当然,大人们是不会去的,既怕落下人情,更怕失去面子。小孩子很多,围在一起吃或者主人一声招呼,便跳上去用脚踩。××也去,他望着那一筐一筐的杏子,猜测着那深远的山后的杏子树,夏天麦收的季节,是黄灿灿的一片,漫漫的山谷。山里他倒也去过,曾经随着打柴或者植树的队伍也进去过,淡去了季节的记忆,但展现在眼前的景色,使他大为失望,因为这和他家周围所看到的,除了午饭时间闻不到炊烟的味道,却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从山里再向南边看,也发现不了那颇具气势的平原,因此,那不很雄伟的山后,对他来说依然很陌生。

从村子向东不远处,那是一条小溪,小到牛伯伯和松鼠都会不假思索而又不屑于回答“淌着就过去了”。它的上游淹没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河水的流动寂静得似乎不存在,但也有鱼游浅底,蛙鸣草丛的景致。河道里石子不多,还有一座小石桥。说是石桥,桥面上看不出丁点儿石面来,只有顽劣的孩子们用水冲掉了覆在上面的泥土,显示出来的,是一块平整光滑的青石石碑。石碑的来历已无从考,确切地说是无人去考。但上面的字是真正的楷书,似乎比颜真卿的多宝塔还要好些吧,那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书法!想明白了将石碑作为纪念物的好处来。巍峨矗立时,如同大城市的地标建筑物,标示着此处的非凡,刺激着人们的记忆;横亘溪上,这一卧便是数十年,承载着车马,造福了一方,还伴随着小孩子的成长永远驻留在记忆之中。

村子西边是被新的文明所抛弃的西域古道,消失了贩夫走卒的足迹,听不到了长途跋涉的马项下的铃声,废弃的客栈记录着昔日的繁华,湮没于蓬蒿之下的小道也昭示着今日的荒凉。偶尔响起的货郎鼓既给这里带来一丝目力所及之外的新的信息,标志着这里并未被遗忘在社会之外。土地贫瘠,却无旱涝之忧,粮食不多却够勉强糊口,人们过着那种不用考虑未来,只看着饭碗,常年以打牌赌博度日的简单生活。

除此之外,年复一年,村子里慷慨地接纳着来自不同方向的,操不同口音的逃难者,他们的到来同样表达了这块土地对社会的重要性。因此而传播来富含内容的信息,如甘肃去年遭遇旱灾,今年安徽、河南发了大水。几经综合分析,也几乎推算出了这些地方的大致方位,放眼望去,只有山及隐于山后的陌生,仰望头顶上,还是那么一方蔚蓝明净的天,旱也罢涝也罢,在这里没有了概念因而变得模糊。感受清晰的,却是这一群人,他们既不同于金庸笔下组织严密、等级森严、不用为生计发愁,却总是爱惹是生非,想主持正义,却又搞得所谓的江湖腥风血雨的丐帮,也不同于二十多年后游荡于城市以残障骗取同情的职业乞丐。从眼神中透出的那种真实、顽强与乐观很难将乞丐这样一个名称加于他们的头上,村子里送给他们的名称是逃荒者。

那是个饥荒肆虐的年代,就食他乡的行为仍然需要将头埋到领子里,鼓起勇气而远走他乡。当领子太短而遮不住这一脸的羞愧之时,人们还得再拉拉衣领,以表示自己从思想上对面子的重视!如此多少有点遮遮掩掩。逃荒者这样一个名称是恰当的,因为他们大多会以杂耍、马戏、或唱戏作为遮掩脸皮的衣领。

一般会在村中心的戏楼前圈一个场子,敲上锣鼓便开了张。一套繁杂的“开幕式”着实让××迷惑了好一阵,直到明白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含义才知道这就叫造势,或者聚人气,是商业化运营的手段之一,大抵和奥运会的开幕式相当吧。

在这样的村子里,鲁迅先生笔下人们看赵七爷的眼神,只有从外地回到家乡的人能够享受到。而像七斤这样的出场人物,则只能指指挂在村口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不过近来听的人少了,喇叭也没有了以前的声势,只有在农忙季节听天气预报时——即便是常常将暴雨天气说成了艳阳天,但大家同时禁声,表现出对这位出场人物的尊敬。

春季是农闲季节,但二三月间是渭北平原的人们心怀恐惧的时节,粮囷见底,新粮未成,人们巴望着,日日算计能否挨到夏收。高音喇叭也耷拉了脑袋,收起了往日里的威严,在打盹中以减少消耗挺过这时日。但今天似乎不同,临近中午时分,这位沉默已久的出场人物又亮出了它那洪亮的嗓门,兴奋地传递着一个新消息——村子里来了杂技表演队。

直到后来听到有人说物质生活丰富之后,人们便开始追求精神生活,这话似乎不可靠,精神生活如同人们对空气的需求一般,是须臾离不得的。这不,在物质极度匮乏而又饥荒遍野的时代,整个村子却也遏制不住那份激动,平静的山村顿时热闹了起来。

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十多个人排开的阵势使这些整日里吹牛赌博的村民了矮了半截,乖乖地听着领班的指挥,整齐而划一地空出一大块场子来。领班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黑红的脸膛却也刻满了皱纹,下巴上虽然没有为胡子的生长做出计划,但非法生长的生命力却很顽强,杂乱得不成东西。讲起话来中气十足,就连抱拳——这是开场例行的动作,也是配合着跺脚而啪啪作响。一身黑色短打服装,腰上系根红绳,武二爷般威武。

“各位父老乡亲,我们是河南××人,家乡遭受水灾,一路走来就想讨个活口,初到贵地还望各位父老乡亲多多关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们这里多谢了!…”有理由怀疑这段话是从豫剧里盗版来的,因为念的时候夹杂着口音,又拖长了声音,既像在说,更像在唱。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说这话却是不可靠,虽然现场他们只要了人场,只是表演完毕拎着口袋挨着家讨要粮食——物场依然是免不了的,多年后当××坐在车子里自嘲为路盲时,却还能够想起那样的一群人来。当年那一个处于村子最难到达的位置以至于常常为乡村的领导所忽略的家,居然也没能被这些操着口音的人所忘却,从而也证明了家还不至于太偏,有资格作为村子的郊区肯定是无疑的!

这是一群有老有小的表演团队,脸上的神情流露着自信与轻松,自信于自己身负的绝技,又轻松着如此与自己身份不符场面。表演中还是武术多些,一块块的青砖在围观者诧异的声音中碎为数块,看着被脖子顶得弯弯的长枪以及尚在喉咙里的那柄长剑,即便是从村子里最桀骜不驯而又崇尚武力的“二溜子”们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了一丝谦恭。

气功在那个年代是最为神奇的武功,即便是原子蛋,在“二溜子”看来,也只能呵呵了!当领班明白报出下场“献气功技”的是两个大约十岁刚出头的姑娘时,却让这些“二溜子”们讲谦恭的眼神转向了卑微,头也稍稍低了一些。

场子中间也摆上了狗三家两张条桌,当然了,村子里从来没有见过用如此豪华的道具的演出。出场的两位姑娘身上一样鲜明的打扮也证明着这个演出团队的正规。一般的身高,几个漂亮的滚翻便来到了场子的中央。分不清楚她们是不是双胞胎,头发用了一条红丝带包了起来,腰间扎上了一条黄带子。眉眼不甚清楚,但瘦弱的身形与电影里练就气功的大汉实不相称。

××向来认为自己很喜欢思考的,但思考总是错过一些机会。还不及得出答案,便听见了人群的一阵骚动。放眼望去,两位姑娘在桌子上向后滚翻,头发上的红丝带埋没在了双腿弯里,瘦弱的肚子上分别站着领班与另外一个彪形大汉。两位配角在两位主角的柔软的肚子上抱着拳,转动着向四周团团作拱,骄傲地享受着来自四方的惊异,旁边花白胡子的锣声也适时响起以壮声势。

喜欢思考的人常常愿意给自己多些烦恼。后边怎么样表演已经很难引起××的注意,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很多,诸如她们的上学?她们的父母?学校就在场子的不远处,课间的铃声在这里清晰可闻。不过从那领班骨碌转的眼睛以及花白胡子老头的锣声里,听不出丝毫要在这里停留信息。演出队伍开拔的步伐如同京剧里武生起步开拔般豪迈,毫无迟滞,不带有感情,没有思想,这个村子在他们那里仅仅是车子上多了几袋粮食而已。没有人会想起这里还有一个正在为他们而思考的少年。

(20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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